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选择(报告文学)
2025年09月25日 10:52 陕西日报
田芳昕作
田芳昕作
田芳昕作
田芳昕作

  选择了奋斗,人便有了负重前行的力量。

  择一事,终一生。小麦育种专家梁增基的选择,就是让田地翻滚麦浪。

  为了这个选择,梁增基遇到过无数困难。让他记忆最深的,是一次成功不久后的“当头一棒”。

  1978年,梁增基育成“秦麦4号”,让旱地小麦亩产突破150公斤。在一片叫好声中,有群众找到梁增基,说:“你育的品种好是好,就是高了点,能不能让麦子变矮?”

  当时,业内不少专家认为,小麦的株高与抗旱抗寒性和穗粒大小成正比,矮秆和抗旱不可兼得。但一个现实问题是,小麦秆高了,容易在灌浆期出现倒伏,既影响产量,又难以收割。

  “变矮咋抗旱?”梁增基问自己。

  困难明摆着,绕不过去,梁增基选择迎难而上。“碰得头破血流也要想办法解决。”他说。

  彼时,梁增基脑海中闪过的是自己人生中的一次次选择。

  育种,选择很重要。人生,选择更重要。

  别无选择

  在职业生涯中,梁增基面对的第一个难题,是饥饿,是自己的饥饿,更是群众的饥饿。

  1961年,梁增基从西北农学院(现西北农林科技大学)毕业后,来到长武县从事农业技术推广工作。几间土坯房是办公场所,宿舍里只有一张破桌子、一个缺腿的板凳、一个铺着烂草席的土炕。

  让梁增基感到“心寒”的不是这些,而是渭北旱塬的“凄凉”。

  那时,长武绝大部分的农田种小麦,但由于冻灾、旱情、锈病频发,小麦的秆如茅草一般细,穗像蝇头一样小。收获的小麦,千粒重只有4.7克至12.8克,磨过后,没有面粉只有皮,又黑又苦。吃上麦面馍,对群众来说是一件奢侈事。

  当地有顺口溜说:“种了一坡,收了一车,碾了一斗,没吃几顿。”

  小麦不够吃,大家常年啃高粱面窝窝头,吃玉米芯和山野菜。遇到青黄不接时,连树皮都被人剥下来吃。

  1962年,长武,罕见的倒春寒冻死了近一半的小麦。1963年,冬寒,一多半的小麦“死于非命”。

  梁增基第一次下乡,到群众家里吃派饭。群众端出一碗仅浇了些醋水的高粱搅团,很难为情地说:“我东借西借就是借不来麦面,你就凑合着吃吧。”

  高粱搅团粗糙。梁增基吃着,嘴里酸,心里更酸。“啥时候能让农民吃上麦面?”他想。

  要种好麦子,得有好种子。梁增基最先想到的是从外地引进好的麦种,“育种耗费的时间太长了,远水解不了近渴”。

  梁增基向全国各地许多科研单位发函,索要到100多个小麦品种。经过试种,他向老乡推荐了其中两个品种。

  1964年,风调雨顺,梁增基满心期待大丰收,可突如其来的锈病,使得小麦亩产只有30多公斤。他“死的心都有了”,一度想“逃离”伤心之地。

  “后来一想,我跑了,群众咋办?”梁增基说,那时,和他一起到长武工作的大学生绝大多数都调走了。

  引种失败,只能育种。

  “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从事小麦育种工作。育种是个熬人的事情,一个新品种需要六七年才能稳定下来。有人付出了很多,最终一无所获。但我已经别无选择。”梁增基说。

  “育种,也是育心”

  1964年,梁增基独自踏上育种之路,开了长武育种的先河。“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,但我只能成功。”梁增基说。

  缺少育种材料,梁增基向全国各地的科研单位发函请求支援;没有试验田,他从单位旁的农场“借”来两亩地;没有培养皿,他用饭碗代替;没有装种子的纸袋,他用糨糊、牛皮纸制作;没有场地,他在宿舍桌子上摆满装着种质资源的纸袋,在房梁上、墙壁上挂满麦穗。

  没有经费,梁增基一个人开始干。从整理土地、划分区域、拉行开沟,到播种、除草、施肥、防虫,再到为每个地块立标记、给每株小麦建档案,梁增基每天扛着锄头早出晚归,比农民更像农民。

  小麦扬花时,梁增基连日选株杂交。小麦成熟时,他株株过目,仔细分类,忙得通宵达旦。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工作,他经常用开水泡馍充饥,枕在田坎上睡觉。

  试验田,成为梁增基一个人的阵地。这里,有四季轮回中的播种与收获,有一次次失败后突然而至的希望与惊喜。

  这里,没有轰轰烈烈的精彩,只有默默无闻的平凡。没有多姿多彩的变化,只有一天天单调的重复。没有亲友相伴,只有形单影只。

  冬天,屋子像冰窖,梁增基边打哆嗦边写材料。夏日,烈日炎炎,他挥汗如雨守在田间。

  “育种,也是育心。”梁增基说,每一株麦子都有生命,在麦田中,他从不觉得孤单。

  梁增基在一次次的试验中,破解着小麦高产的密码;在千万粒种子中,寻找自己期待的那粒。

  一个甲子过去,当初试验田里那些酸甜苦辣的故事,梁增基已难以记起,刻在他脑海中的,是株株麦子、粒粒种子。

  1971年,梁增基成功培育出条锈免疫、抗冻、抗旱、丰产的“7125”和“702”两个小麦新品种,长武小麦亩产首次突破100公斤,并作为主栽品种在咸阳北部、黄陵和甘肃平凉、天水等地推广,累计种植面积约600万亩。

  1978年,梁增基育成“秦麦4号”,长武小麦亩产突破150公斤。该品种在铜川、宝鸡、延安以及甘肃一些地方推广后,年种植面积超150万亩,种植面积累计超过700万亩。

  祖祖辈辈生活在旱塬上的农民,吃上了白面馒头、手擀面。“旱塬小麦创奇迹,吃粮想着梁增基”,这句话很快在长武流传开。

  其间,许多同窗升了职、赚了钱,而梁增基依然守着的是挂在办公室墙上的麦子,是田野里翻滚的麦浪。

  “名气大了,是外界的事情。对于我来说,待在田里最快乐。”梁增基还是那个梁增基,那个一直“长”在田里的梁增基。

  寻找“矮个子”

  “要让群众吃饱,还要让群众家有余粮。”对梁增基来说,外面的世界再大,和他也没多少关系,他牵挂的是试验田。育种无止境,他的脚步不停歇。

  1978年,“秦麦4号”育成后,面对群众提出的“让麦子变矮”这一难题,梁增基查阅了大量资料,终于发现有些学者认为,半矮秆对抗旱力没有直接影响。

  为了矮化,梁增基做了100多个杂交组合。他白天在田里选株,晚上在室内选粒,对照亲本和目标考察后代的遗传性,对照多年气候变化考察其性状的稳定性。特别是在酷暑和阴雨中,为了避免错过某些“昙花一现”的性状,他整天待在田里,仔细观察,在无数次的淘汰与选择中找寻答案。“哪怕打破砂锅再磨成粉,我也要搞清楚。”他说。

  一个夏日,连续3个昼夜没睡踏实觉的梁增基在烈日下昏倒,群众发现后用架子车把他送到了医院。

  “第二天一大早,他又跑到田里来了。我劝他回去好好休息,养好身体再说。他说治自己的病,麦子比药管用。而且,麦子和娃娃一样,没人管就饿死了。”长武县丁家镇十里铺村村民张万福说。

  累倒、病倒后,瞒着医生、家人偷跑回田里,对梁增基来说是常有的事。

  有一次,正在晾晒麦种,突降暴雨,大家纷纷跑进屋里躲雨,只有梁增基在雨中到处找东西遮盖麦种,直到筋疲力尽,瘫坐在地。

  1983年,在日复一日的苦苦寻觅中,梁增基终于在试验田无数的麦子中发现了一个生命力顽强的“矮个子”,该株系抗病性和成熟度表现都很好。

  1984年,梁增基育成了旱塬第一个矮秆高产抗旱品种——“长武131”。

  “秦麦4号”株高110厘米至120厘米,“长武131”株高90厘米左右,梁增基让小麦株高降低了二三十厘米,亩产可达400公斤。

  “要让群众不缺粮,还要让群众吃得好。”梁增基从稳定单产、提高品质等方面不断寻找新的突破,先后育出“长武134”“长旱58”“长航1号”等小麦品种。

  “梁老”与“老梁”

  在同行眼里,梁增基是值得尊重的“梁老”,是全国著名的旱区小麦育种专家,培育出国审品种3个、省审品种4个。他培育的小麦良种在陕西、甘肃旱区和河南、山东等省推广过亿亩,增产粮食超过25亿公斤,增加经济效益40多亿元,为我国旱作小麦的科研和增产作出了突出贡献。

  1989年,“小麦育种学界的一代宗师”赵洪璋和同事谈到“长武131”时说:“旱地小麦亩产400公斤,了不起!”

  2009年,中国科学院研究员唐登银看了“长旱58”后说:“旱地麦长得像水地麦,是个奇迹。”

  梁增基对各种荣誉并不看重。“长武7125”“长武702”育成后,他没有申报奖项。“秦麦4号”育成后,他在同事们的多次催促下才申报奖项。他获得的多个奖项,也是由单位代为申报的,他根本“不用心”。

  “梁老”的认真,在业内出了名。

  长武县政协副主席、县旱作小麦育种试验中心主任慕芳对“梁老”有件“愧疚事”。2013年秋播时,她一时大意,将一个育种材料袋放错了,麦子发芽后,与材料对不上。2亩地,150多个品种,要找到错行的小麦很难。

  “麦子都长一个样,要不算了?”慕芳说。

  “一定要找到,育种不能马虎。”梁增基说。他坐在田里,一株一株比对,用了3天时间,把种错行的小麦找到了。

  “要吃粮,找老梁。”

  在群众眼里,梁增基是倍感亲切的“老梁”,是戴着草帽、穿着布鞋的“老梁”,是骑着破旧自行车穿梭在田间地头的“老梁”,是守着小麦如痴如醉、不知疲倦的“老梁”,更是让大家手上有白馍、碗里有面条的“老梁”。

  长武县洪家镇姜曹村村民鱼长有说:“以前,连吃高粱都填不饱肚子。有了老梁,大家不愁吃不上白面馍。”

  长武县丁家镇十里铺村村民张万玉说:“种老梁培育的每个新品种,产量都增加,他是我们最爱的育种专家。”

  麦子就是老梁的命。

  1985年,梁增基右脚受伤,仍坚守在田里。手术后,伤口还没愈合,他拄着拐杖回到田里。

  2014年9月的一天,梁增基在田里进行国家区试项目播种。该项目要求必须在一天内完成播种。雷雨骤至,雇来帮忙的人都躲雨去了。梁增基带着几个年轻同事,冒着大雨播完种子。回到仓库时,鞋子里灌满了水。

  不仅是育种,只要是事关群众“饭碗”的问题,梁增基都努力去解决。

  一些群众多年连续单一种植小麦,造成小麦全蚀病和杂草蔓延。梁增基经过深入调研,推出“地膜高产油菜”与玉米、小麦、烟草轮作倒茬,首次实现甘蓝型油菜北移、高产,并为防止全蚀病开创了新路。

  即使被“误会”,梁增基也没感到委屈。

  2013年,一些群众试种“长旱58”,出芽率只有30%左右。许多人要求退种子。

  梁增基冒着雨赶到田里,弯着腰,捧着泥土仔细查看,发现是因为近期雨水多,土壤灼热,群众在试种时没有掌握好温度,把麦芽“烧”坏了。他当面向大家担保:免收种子费,来年达不到丰产,按照市场价格赔偿全部损失。

  2014年,麦田大丰收。

  “倔老头”

  在偏僻的旱塬,梁增基一待就是64年。忙忙碌碌中,身材挺拔的青年变为腰身佝偻的老人,既没有升官,也没有发财,但他觉得“一生值得”。因为在呕心沥血之中,他养育了7个“孩子”——“长武7125”“长武702”“秦麦4号”“长武131”“长武134”“长旱58”“长航1号”。

  现在,梁增基培育的一个小麦品种正在由省级有关机构进行审定,一个新品系将进入国家区域试验,还有一个将进入国家品种比较试验。

  “在我爸眼里,这些小麦种子比子女还亲。我们的事情他基本不管,但小麦种子他一天都离不得。”梁增基的女儿梁瑞芳说。

  通过育种,梁增基让旱作小麦亩产由60公斤左右提高到450公斤,有的田块亩产超过500公斤。

  “有了梁增基,我们才吃上了白面馍。”张万福说。

  同事说,梁增基是“倔老头”。

  长武一个生产队的队长提了一桶油看望梁增基,没想到挨了一顿狠批。“生产队的东西,咋能随便送人。”梁增基说。

  梁增基不请客送礼,不讲究吃住,不占国家和群众的便宜,出差时,住价格低的旅馆,吃简单的饭菜。到外地考察时,当地同志为了表示感激,请他吃了一顿便饭,他坚持付给对方饭钱。

  儿女说,梁增基是“一根筋”。儿子被分配到农业部门工作,他警告儿子不许打着他的“旗号”找组织办事。

  从土坯房、砖瓦房,到50多平方米的廉租房,再到90多平方米的公租房,梁增基到现在还没有产权属于自己的房子。但是,县上奖励10万元,梁增基全部捐给十里铺村搞基础建设;单位建立试验室没钱,梁增基拿出10万元……全家人生活拮据,他把自己得到的40多万元奖金,一分钱没留全部捐了出去。“奖金本来就是国家的,应该用于国家。”梁增基说。

  1986年,“长武131”育成不久,种源短缺,“黑市”上卖到每公斤3元。有人劝梁增基趁机捞点“外快”,被他拒绝。卖种子的钱,全部归公,他连补贴都没拿。

  1997年,“长武134”价格被“炒”到每公斤80元,梁增基却把种子低价卖给群众。

  “我的工作是国家支持的,我不能贪占一分钱。”梁增基说。

  “我们和父亲发生过多次争执,后来也懒得说了。因为说了也白说,谁都改变不了他。”梁瑞芳说。

  对待自己,梁增基很“吝啬”,从不吸烟喝酒,饭菜够吃就行,穿的用的都是“便宜货”,衣服不破不换。

  “一个蒸馍、一碗面,是父亲最喜欢的饭。”儿子梁瑞峰说。

  “自己育的种、种的粮,吃起来舒服。”梁增基说。

  梁增基搬了9次家。无论搬到哪里,他总带着几个大袋子,里面装着分成小袋的种子,还有做发芽试验的培养皿。“每个培养皿里有100粒种子,这个不能错,否则数据就不准了。”梁增基说。

  90多岁高龄了,梁增基还是不肯离开田地。

  “我这一辈子,只不过在人生的岔路口做出了和别人不一样的选择。”9月14日,梁增基拄着拐杖蹒跚行走在田地里。他说,曾经有多次离开长武的机会,但自己选择了留下。“我从来没有觉得艰苦。当面对土地、种子和农民时,我觉得其他的不重要。老乡们在旱塬,我的事业在旱塬。”(张斌峰)

责任编辑:吴西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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